清晨五点半,周志远就醒了。窗外还是一片漆黑,只有远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。老人摸索着打开床头灯,从衣柜最底层取出那套藏青色的中山装。布料已经洗得发白,但每一处褶皱都被熨得服服帖帖。
"老头子,这么早?"老伴翻了个身,声音里带着睡意。
"嗯,今天是个大日子。"周志远轻声回答,手指轻轻抚过左胸位置那个已经有些褪色的党徽。那是他退休时厂里发的,别针已经换过三次,但徽章本身他从未想过更换。
洗漱时,老人对着镜子仔细刮着胡子。镜中的脸庞布满皱纹,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。八十八年的岁月在上面留下了太多痕迹,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。他想起1953年在朝鲜战场火线入党时的情景,那时他才十八岁,满脸的稚气未脱。
"周志远同志,我代表党组织接受你的入党申请。"指导员的声音在炮火中显得格外清晰,"记住,从今天起,你的一切都属于党和人民。"
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爆炸,震得掩体里的土簌簌落下。周志远和另外七名战士就在这样的环境下,面对一面小小的党旗,庄严宣誓。六十五年了,那天指导员说的话,他一字不差地记得。
"老周,今天这么精神!"楼下卖早点的张师傅正在支摊子,油锅里金黄的油条滋滋作响。
"建党节嘛。"周志远整了整衣领,胸前的党徽在晨光中微微发亮。他看了看表,距离社区活动开始还有一个小时,便决定步行过去。这些年腿脚不如从前利索,但医生说多走走有好处。
初夏的晨风带着槐花的香气。路过街心公园时,他看到几个穿着练功服的老人正在打太极拳,动作缓慢而舒展。周志远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战友们,那些永远停留在二十岁的面容。他们没能看到今天的好日子,没能娶妻生子,没能像普通人一样慢慢变老。
社区活动中心门口已经挂上了鲜红的横幅:"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3周年"。大厅里空调开得很足,二十多位老党员围坐成一圈,桌上摆着矿泉水和一面面小国旗。社区书记小王拿着话筒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:"今天我们共同庆祝党的生日..."
周志远坐在第三排,腰板挺得笔直。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要点,字迹因为手抖而显得歪歪扭扭。当小王讲到"不忘初心"时,老人下意识摸了摸左腿上的伤疤——那是1958年在建设工地抢险时留下的。那年冬天特别冷,为了保住新建成的水库大坝,他和工人们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奋战了三天三夜。
"下面请老党员代表发言。"
周志远慢慢站起身,从兜里掏出老花镜。他讲起当年在纺织厂当车间主任时,带着工人们连续加班三个月完成出口订单的事。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,厂里第一次接到外国订单,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。
"我们车间有个小伙子,发着高烧还坚持上班,我让他回去休息,他说'周主任,您不也带着腿伤在工作吗?'"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,"最后我们提前一周交货,为国家挣了二十万美元外汇。"
台下几个老伙计不住点头,他们都是那个年代的亲历者。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人听得格外认真,他穿着快递公司的工作服,胸前别着一枚崭新的党徽。
座谈会结束后是自由交流时间。周志远注意到那个年轻快递员正在帮工作人员收拾场地,动作利落而熟练。
"小伙子,你也是党员?"周志远走过去问道。
年轻人转过身,露出一张晒得黝黑的脸:"是的,老同志。我叫李锐,去年刚退伍,在部队入的党。"
周志远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伤疤,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。"这是?"
"在部队抢险时留下的,小伤。"李锐笑了笑,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,"比起您们那个年代,这算不了什么。"
两人聊了起来。李锐告诉老人,他负责这个社区的快递已经半年多了,知道周志远住在三号楼,经常看到他早上散步。"您走路的样子特别精神,一看就是老军人。"
周志远惊讶于年轻人的观察力。更让他惊讶的是,李锐居然知道今天是他的政治生日——入党纪念日。
"我看过社区的光荣榜,您1953年入党,到今天正好六十五年。"李锐说,"我在部队时指导员常说,党员的政治生日比出生日更重要。"
老人的眼睛湿润了。他想起自己已经去世多年的指导员,也是这么说的。六十五年来,除了老伴,很少有人记得这个日子。
"小李,你每天送快递这么忙,怎么还来参加活动?"
"我跟公司请了半天假。"李锐擦了擦汗,"我们站点有六个党员,今天轮班来参加活动。站长说了,送快递是工作,参加组织生活是责任。"
周志远望着年轻人胸前闪亮的党徽,突然觉得胸口那枚老党徽没那么沉了。他想起自己年轻时,也是这样满怀热情。时代变了,形式变了,但有些东西似乎从未改变。
活动结束后,周志远邀请李锐一起去烈士陵园。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两个不同时代的党员并肩走着,胸前的党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"老同志,您当年为什么入党?"走在林荫道上,李锐突然问道。
周志远停下脚步,望向远处。一群白鸽正掠过湛蓝的天空。
"最开始是为了给战友报仇。"老人轻声说,"后来才明白,入党不是为了某个人,而是为了更多人能过上好日子。"
李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:"我在部队时,有一次抗洪抢险,指导员说'党员先上'。那时我才真正明白,这不仅仅是个称号。"
在烈士纪念碑前,周志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,轻轻擦拭着碑座。李锐注意到,碑文上刻着"1950-1953"的字样。
"他们大多比我年轻。"周志远的声音很轻,"要是能看到今天的中国,该多好啊。"
李锐突然立正,向纪念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。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,勾勒出一道坚毅的轮廓。
回程的路上,周志远问李锐今后的打算。
"我想攒点钱,开个快递驿站。"年轻人眼睛发亮,"现在网购的人多,特别是老年人取件不方便。我打算提供送货上门服务,党员户免费。"
周志远笑了,皱纹舒展开来:"好,到时候我去给你帮忙。我这把老骨头,送个快递还是没问题的。"
两人在社区门口分别时,李锐突然叫住老人:"周老,明年建党节,我还来听您讲故事。"
周志远点点头,看着年轻人骑上电动车远去的背影。他摸了摸胸前的党徽,感觉它又变得沉甸甸的——那是责任的重量,也是希望的重量。
回到家,老伴已经准备好了午饭。周志远把今天发的纪念党章小心翼翼地放进书桌抽屉,那里已经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十枚类似的纪念章,每一枚都记录着一个七月一日的故事。
窗外,阳光正好。一群孩子跑过,欢笑声洒了一路。周志远站在窗前,突然想起入党誓词里的那句话:"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"。六十五年过去了,这个承诺他从未忘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