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梦令

轰隆隆，轰隆隆，远方的大河奔流，搅碎了他的梦境。那梦里有故园，有妻子，他还想入梦，却已无睡意。

他坐到案前，想把那梦写下，又无从下笔。苦想半个时辰，不过写了几个零散的词句。他把宣纸揉作一团，丢到一边。他明白，苦思一字，不如一笔写就。

到那原野，那河流看看吧！或许那里，有我要写的词句。他这么想着，为自己整顿衣装，挂上佩刀，装上一壶酒，出了营帐。

巡逻的侍卫上前询问，他亮出佩刀，摆摆手，就离开营地，朝着大河走去。

营帐之外，成群的牛羊还在安睡，牧人已唱起古老的牧歌。牧歌悠长，让夜晚都有了绵绵不绝的意韵。

此时月明星稀，霜雪未消，月色与雪色之间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。

没过多久，他就走到了大河之畔。

大河滔滔，碎冰在激流中冲锋，旋转，碰撞出金石之声。

伫立于大河之畔，他想起了三十八年前，清军的铁蹄由此而过，开启一段宏图伟业。而今不过三十八年，他甚至还能听见当年听见战马的嘶鸣，刀剑交击的声音。

祖先有此功业，流着相同血液的他，望着这大河浩荡，胸中涌动的，是无限豪情与理想。

可是，他早就和腰间佩刀一样，只是一件装饰，永无出鞘之日。

还记得，成为御前侍卫那一年，他二十二岁。

二十二岁！二十二岁的杜甫还是无名之辈，二十二岁的李白还在山中苦读，而他已经可以随侍君王，一同品评天下大事。

世人都说，他定是前途无量。

他也曾这样以为。

可他如今才明白，君王的青睐，背后是怎样的冷寂。

他看着帝王扫清逆贼，真正地一统江山；看着帝王立于无人之巅，无数人为了得一眼垂青，争得面目全非，头破血流。可在君王眼中，这一切，不过是一盘棋局。

而他，不过是其中的一枚棋子。

父亲是一代权臣，是福也是祸。君王因此给了他尊荣，却没有给他权力，他那些关乎功名的理想，早已在君王忌惮的目光中消磨得黯淡无光。

他早已倦了，想辞别官场，回到那个院落，与结发妻子举案齐眉，相濡以沫；想回到渌水亭，与文人墨客觥筹交错，纵情挥墨。只可惜妻子已逝，友人四散。这些当年寻常事，如今只有反复追忆。

而在这寒凉的夜晚，已再无人问起他的悲欢。

寒风刮过，将他的叹息交予茫茫天地。

愁绪难解，不如一醉！醉了，可以什么都不想；醒了，就把一切遗忘。

他将壶中酒饮尽，醉意上涌，只见星影摇摇，天地颠倒。

他忽而唱出了一直写不出的词句：

万帐穹庐人醉，

星影摇摇欲坠，

归梦隔狼河，

又被河声搅碎。

还睡、还睡，解道醒来无味。

何必直言万千愁苦，一切自有后人品味。

此刻，他只想对着这天地，独怆然而涕下。

题记：读纳兰容若的《如梦令•万丈穹庐人醉》时大为震惊，这首词有别于其一贯婉转深情之感，颇有豪放词派遗风。而令我着迷的不只于此，还有其中诗人在旷野之上自我放逐，自我醒悟的精神气质，所以以纳兰容若为主角，扩写成这样一个简短的小故事，望读者喜欢。